朱毁毁的2018
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曾经是印刷厂的工人,家里有很多四开大的白纸。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把它们拼接在了一起,用了整整两个月时间,画了一幅6米长的铅笔画。
画的内容是新王国第十八王朝的首都底比斯,得益于童年时代对古埃及文明的狂热喜爱,这幅长卷充满了各种细致入微的细节:两千多个人、一千多座雕像、八百多只猫、数百栋建筑、数十只纸莎船,在尼罗河畔铺开。
从宫殿到民间,人们忙着太阳节的祭祀,商人在贩卖椰子、瓦罐和假发,工匠雕刻着阿蒙拉的鼻子,船员卖力地在码头卸货,法老视察着使者的进贡。盛世滋生的表面之下,外国刺客、叛军、鳄鱼、黑祭司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制造着混乱和恐怖。
《底比斯》,于2008年汶川大地震时期
天知道我有多痴迷这座不存在的城市,那时候整个人都沉溺了进去,每天趴在书桌上增添修改画中的细节。没有中心,没有主题,只有无数个看似不相连的细节,堆砌出这幅宏大的画卷。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热衷于构建一个个小世界。无论是在想象中,还是在现实中,我尝试用各种方式创造它们:姐姐玩剩下的乐高积木,高中时代的笔记本,睡觉前的奇思妙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从小就喜爱《哈利·波特》:在主角的英雄光环之外,J.K.罗琳所搭建的那个巫师世界更令人着迷。
时至今日,城市成了我的四开白纸,而摄影是我的铅笔。2018年我共按下快门五万余次,我把这一年的光影筛选、整理,如同十年前那样兴致勃勃,把它们按照秩序钉在软木板上,增添修改。它们没有中心,没有主题,但却构成了我2018年最迷人的小世界。
但我并不是一个好的人文摄影师,“构图不严谨”“取景小气”“像学生随手拍的”“假”,这些批评我一直谨记于心。但也请容我辩解。
实际上,摄影于我并非是一个工作或是专业技能。它从来都只是一个自我表达的方式,就像是那幅08年的长卷,它并不是一个工具。我依靠这些照片标记我的生活,或者说是再创造那个属于我的世界,“没有这些照片,自我等于乌有”。
那么,剥离开这些“假的”“不现实”的照片,我的2018是什么样子的呢?
2018年是我的猫年。我养了两只猫,一只离开了我,回到了亲生父亲身旁;一只离开了亲生父亲,来到了我的身旁。
2018年我又多了两枚新镜头:16-35mm、70-200mm,从此视界增加了两个新的纬度,但我仍然钟爱85mm的偷窥感。
2018年有了自己的影展。那是春熙路上的一个小影展,虽然小得让人尴尬,但我也终于有了线下的观众!
2018年是没有控制饮食的一年,食欲被全所未有地激发,就好像是之前从未开发过自己的味蕾和胃口。总是会在晚上感到饿,我满心期待地以为是个子还在长,但这一年结束的时候才发现只有体重长了。
2018年年初回三台的时候,记忆中的大人们长出了老年斑,老南门拆得只剩下老南门,初中隔壁班的男生在云台观当了道士。城市的模样好像没怎么变化,但童年早就土崩瓦解。
2018年是我离开三台的第七年,物理意义上的,精神意义上的。
三月份的时候离开了净居寺,搬到了下莲池街,像是从沙漠到了绿洲。成都的灵魂依然在一环路里,这句话并不假。于我而言,拱背桥街那条十几米的巷子,要比天府大道几十里的风景美妙得多。
六月份的时候离开了川大。毕业照拍得匆匆忙忙,毕业典礼闷热又聒噪,我甚至都没有去学院的拨穗仪式。过去的四年我曾经无数次设想毕业时告别一切的汹涌情感和戏剧瞬间,然而相比惊涛骇浪,现实的生活更偏好水到渠成。
水到渠成的还有我的工作。在盛夏开始之前抛弃了到手的OFFER,生活重新洗牌。和肯亚在十分钟的抽烟间隙中决定开始创业,从那时起“朱毁毁的成都”便不再是一个个人行为。我们都知道,要保住自己喜爱的东西,只能放弃自己的安全。
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在IFS的27楼加班到很晚,占据着窗边两个流动的临时工位,窗外就是纱帽街流动的光芒。那段时间总是有一种错觉,我们拥有着这座城市。
没有工位只能打游击战,我们坐遍了锦江区大大小小的茶馆和咖啡厅,甚至还有酒吧。那是一个寒酸又充实的夏天。
后来我们在合江亭旁边有了一个小小的工作室,一面墙上钉满了照片。朋友们隔三差五会来拜访,带来食物和花,他们坐在沙发上谈笑逗猫,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学时代。
在这一年里,与成都的联结也变得更加强烈,不断地探索着每一个熟知的、未知的街区。成都就像是一个富矿,表面被人们挖得乱七八糟,而它的内里才是金光闪闪的宝藏。
这种探索是基于我自己的生活的,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的生活和工作融合在了一起,我的生活和城市融合在了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了界限。城市即工作,工作即生活。
甚至连我的毕业论文,也是关于这座城市的。
我还找到了五位陌生人,和他们一起,把属于我们的成都刻在了皮肤之下。这是一次大胆的试验,我希望我妈不要看到这一部分。
《人间成都·上》发出来的时候,我人在丽江,空气、阳光、食物都和成都截然不同。微信后台像是洪水决口般的流量和反馈。有人评论道:“这不是成都,真正的成都在成都人眼里,就像我的父母永远都不会成为你的父母。”
在云南明晃晃的阳光中,并没有做好准备让大众来评判我那炽热幼稚的热爱,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被吓得哇哇大哭。
有人说那也是他们所看到的成都,他们的情感在这个世界里得到了寄托;有人说你这是粉饰太平,你的照片让人恶心。背上太多负担后,心智往往就会不清,那段时间确实是难熬的日子。
直到后来回头看,这些照片从头到尾都是“朱毁毁的成都”啊。就像那位网友说的,衡量城市的尺度从来都是人,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城市,“成都的故事是没有结局的”。
显然,把热爱装在一个篮子里,总是会让人狭隘和敏感,这对我的健康不好。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将在未来离开成都,去探寻更大的世界。
这一年的四月份,说来也惭愧,我这个盆地居民才第一次看见大海。那几天总是喜欢在黑夜时坐在安达曼海的海岸,在黑夜中什么都不想地喝酒,那是我2018年唯一的、真正的假期。
在东京生活的一个月里,文化的不兼容、生活的不便、语言的不通,都使我的自我意识变得强烈,异化成一个熊猫头,于是便有了这那一组古怪的《成都人在东京》。
在《成都印象四十八小时》和《重庆印象四十八小时》问世十四年后的今天,我和来自重庆的摄影师韩松决定再做一次对彼此城市的探索,分别去到对方的城市拍摄一组照片——如同十四年之前的那群人一样。只是这次,我们没有把镜头对准肮脏的街道和落后的市政。
以前广告班有个朋友,他总是批判我: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会“一点点”。的确,在大学时代,我会写文案,也会剪视频,会画画,也会策划,好得比较平均,但也仅限于平均罢了。
就像当大家说我是摄影师时,我说自己是一个广告狗;当别人给我贴“广告狗”这个标签的时候,我又会大言不惭地说其实我只是一个摄影师。仿佛只要躲在相反的标签之后,哪怕做得不完美,大家都能原谅。这当然是我的小诡计。
2018年就快结束了,我依然是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会一点点。
但现在,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朱毁毁
白羊座,广告狗
爱好摄影
喜欢老旧的城市、河流和大雾
热爱成都
拓|展|阅|读
韩松在成都,朱毁毁在重庆
平的成都,平的城市中心
人间成都·下
人间成都·上
没人能不流着口水想乐山
麓湖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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